这在日本影片中并不多见，因为我明明闻到了世纪末弥漫于空气中的硫磺味。

远景的画面，一派荒凉，如此凋蔽、冰冷又凛冽的情境，犹如贾樟柯《小武》《逍遥游》中所呈现的疏离感，亦如土耳其电影《炼狱》中遗世独立的荒芜小镇。

郁积的肿胀与苦闷，始终找不到出口，尽管过程如此逗逼，但前方的大树堵死了所有通向光明的路，恍如被世人遗弃的孤岛，裸露如他们丑陋不堪的身体，没有灵魂的四处飘荡。

作为编剧的濑濑敬久执导过《东京性爱死》《月光游侠》《感染列岛》等片，名声并不如深田晃司和广木隆一这样的导演。但他的这部《梦幻人生》（又译《日本风流男女》1999），70分钟的影像，却很是邪乎和意外，真是有其牛掰的劲头。

我甚至认为这是一部被忽视的电影，可能被其中庸俗的色情屏蔽了，因为其中的色情让人司空见惯，以至于影片本身所阐释的，被轻视怠慢。百多年光影史这类事屡见不鲜。这不是一句好片烂片所能说尽的。关键是影片中所透露出的风味，让人极为难忘。

贯穿全片的远景长镜头，急驰后移，渐行渐远，只剩下一个点，这恍如钉子一样的点，却牢牢钉于影片的灵魂上。

还是让我们回到1981年，离乡经年的美寿纪，愤怒的对男友说，都是你的鸡巴害的，我再也不能生孩子了。一心想作演员的梦，形同于娱乐了自己一把，与其说被男人玩腻，不如说自己心身疲惫至极，无法再在东京寻梦，于是离开准备返乡，一路向北。

在酒吧，她意外遇到了高中同学吉村，神经叨叨的吉村，跟她一夜情后，说喜欢她，想跟她一起走下去。但被她拒绝了，她现在只想返乡。途中，看到了糊涂的男人福田和胖胖的妻子惠子，耐不住停下车跑到树林里爱爱。美寿纪探头往他们的车子一望，一个胖乎乎的男孩“呀呀”在那，她临时起意，居然偷偷抱走。

时光也像是被她拐跑了似的，一下就急驰到了1989年。美寿纪带着儿子佳树常光顾小镇的小商场，40岁的单身男人辰利就在这打工。

起初，美寿纪跟辰利并不熟悉，只是带着儿子在店里买完东西就在那就餐，边吃边逗辰利，想跟我做吗。搞得辰利懵渣渣，小小的佳树会对着默不作声的辰利说笨蛋。是的，笨蛋，美寿纪会附和儿子一句。

别以为辰利就是什么好鸟，他还有两个烂友，坂本龙一和仲里，这三人常一起吃喝嫖赌。问题是，坂本龙一下作时，还未脱离婴儿吮吸期，总是穿着婴儿尿不湿，事先会偷偷拉一泡屎，然后，便恶心地嚷嚷着“妈妈，帮我换尿布”，非要强逼着女方在臭烘烘中帮他换掉。

谁受得了这种超变态的神经呢。不从，女人便会遭殃。后来，他装作送东西给人家，骗陌生女人开门后，又来这么一遭。但那女人遭到如此羞辱后报了警。

随之的画面很是震撼，远景中，这厮跑到街上，四顾茫然。没人知道他是谁，更没人在乎他。没有存在感的他，索性在街中心脱光衣服，抢了一辆单车一边狂呼一边疯踩。定格的黑白镜头，辰利的话外音，这家伙因犯强奸罪被逮捕了。

另一个辰利的烂友仲里，是一个超级酒鬼，跟酒吧里的女人阿遥嘿休时也要喝个够。逗逼的是，阿遥同样也是个酒鬼。坂本被抓后，仲里跟阿遥结婚了，双双离开了小镇，去了远方。

现在只剩下辰利。要死不活的辰利。母亲跟老父去东京神宫旅游，老太就指了一下，便晕倒了，难道真是激怒了神。返回小镇后，父子二人守了一夜。第二天早上，老太醒了，没过多久，老太还是走了。辰利说宁愿老父走，至少她不像老父那样叨叨。

辰利没事就跟小屁孩佳树打乒乓球，慢慢从输到赢，慢慢也就跟美寿纪走近了。小镇永远如此的空旷又无边的死寂。辰利骑着小摩托，美寿纪抱着他的腰，这多像布鲁诺·杜蒙《人之子》中的画面，有着相似的风味。

夕阳还在天边，二人晃荡于大马路上。美寿纪说是要尿尿，故意挑逗他，让他上她。惶恐的他，半依半就地，随之便找到了跟美寿纪嘿休的畅快感。自然而然，他们走到了一起。一家新拼的三口，小日子还算和谐。

有次，佳树打球突然晕倒在地，被他送到医院，美寿纪慌忙赶来，问这问那，尤其问到医生有没有采佳树的指纹，辰利奇怪地说医生要采他的指纹干吗。儿子没什么大碍。

这倒让辰利疑生困惑。他翻箱找柜，终于找出一张剪辑的报纸，10年前一则孩子失踪的报道。他居然循着报道骑着小摩托去找那对夫妻。

随后，被美寿纪发现，她开着车难过又愤恨地自言自语，这事跟你有什么关系呢，跟你到底有什么关系呢。没想到，前面有一颗大树，车速太快，一头撞上去。

车冒烟了，远景中的小车永远定格在那，美寿纪就这样如一缕青烟地飘走了。离去的人，与纷纷离去的远景形成视觉上的冲击力，单这一画面足够秒杀众生。

之后，辰利跟佳树相依为命，辰利对佳树尚算尽了一位继父的责任，但佳树无意之中了解到了自己隐秘的身世，他茫然了，痛恨了，青春期的叛逆，跟这个继父杠上了。辰利遇到了一个强劲的对手。

时光冒泡又冒烟，一下飘到了1999年。小伙子佳树绑架了亲生父母福田和惠子的养女夏木，让老俩口急得报警，警察看到了夏木遭佳树猥亵的录像，竟然看得如痴如醉。

老俩口难受地说不能看，但警察说必须看。其实，夏木和佳树，录完像就哈哈哈大笑，原来是合谋。相仿的年纪，相似的经历，同样的叛逆，他们惺惺相惜，就合伙“绑架”了父母。

凡事总是不会以人的意志为转移。佳树居然带着夏木来到辰利的小商场，向辰利炫耀这事，这对名不符实的父子一见面就掐架，却被刚刚返回小镇的俩老混蛋坂本和仲里听到。

落魄的他们，像一对鬼魂，决定要插一杠子，遂带着这俩孩子一起前往约定福田交赎金的地点。结果，车一停下，俩孩子马上开溜，俩老混混被抓，再一次栽了。

辰利知道他们一起离开后，便急切的开着车追赶。这时的佳树要跟夏木嘿休，用枪当按摩棒用。等辰利赶到，却只看到夏木死在车里。他找到了佳树，质问为何要了那女孩子的命。

佳树积蓄了这么多年的愤懑一同爆发。他拿着枪对着辰利说，你为何不跟我说出我的身世（我本想现在跟你说的，那些年，我视你如子），放屁，你害了我的妈，你也害了我……

鸦聒之中，几声枪响，辰利走了。话外音的他说，在他心脏停止跳动几秒后，他做了一个梦，然后就死了（由死人的话外音叙述，也是让人醉了）。

了无牵挂也了无所有的佳树来到母亲走的那颗大树下，仰望着那颗盖冠如天的树顶，然后，慢慢坐下来，拿着枪对着脑袋……

但小车里的夏木却诡异地醒过来了，原来那一滩血，只是如她说的我大姨妈来了。这种结局，真是让死了的那对已命丧黄泉的假冒父子想不到。这也是电影的妙藏，精彩。

末了，一如既往向后急驰的画面，恍如急失的一切光景，接着闪回到18年前美寿纪开着车返乡时，停车于大树旁。她抱着这小BB，在大树下深深舒了一口气。她哪里想到，东京没能实现她的梦，家乡同样也不能容纳她的梦，一切终将逝去。

影片开始，正是辰利做的那个梦，同样在这颗大树下，却是辰利拿着枪结果了佳树。然后，反向急驰的时间，让远景变得越来越模糊，越快越远，这便是偏僻的乡间永远隐匿的人生，无法回返，犹如漫天毒蚀的黄雾，这是呛人又确切的真实。

原来我们被影片的色情蒙混了，其实它并不平庸。她的犀利深藏于里，只是没有被发现罢了。它所呈现的瑟瑟风味，随处可见，也随处可触。剥开它的表象，再深入下去，那颗大树照样盛开矗立于眼前。抬头看看，思考成了一坨屎。只有鸦聒的凄厉，也唯有摇曳的风，终让人生的梦幻飘向遗失的远方。

2016、12、7